35、似是故人来_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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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似是故人来

  深衣漫无目的地狂奔了一通,脑子中,也渐渐捋清楚了一些事情。

  这大约算是一记情伤。

  祸起于无因,伤到了陌少,更伤到了她自己。

  四哥说,人一旦入情,便易五阴炽盛,起惑造业,由此而而生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七大苦苦。

  她见爹娘、大哥、二姐,便觉情乃欢喜,乃慈悲心,乃口齿相噙耳鬓厮磨,乃执手偕老生死与同。

  她却不知情-事多磨,所苦处,更甚黄连。

  只是深衣也并非是深闺痴儿女。她性子洒脱,只觉得这事情她现在想不通,总有想通的一天。他身子恢复,还要些时日,有徐先生夫妇照顾着,必定无碍。而她却还有事情要去办。

  去宝林寺找四哥,不料又扑了个空。问寺院的方丈,才知四哥临时被召去陪同皇帝南下私访去了。再去梨园,也找不到刘戏蟾。

  四哥不在,她身无信物,也无法与内库之人联络。其实便是联络到了,她自己也不敢轻易相信。还是得去先找到四哥。

  深衣料想着皇帝与四哥南下,既是私访,行走的必然不是寻常路线,难以揣测。但若是回来,八-九不离十是会走最快的水路。

  深衣于是循着通贯南北的大运河南下而去。

  就算找不到四哥,直接去到内库在天姥城外的宝船厂,也是可以的。因为船图最终是要交给他们来制造。

  她并未走很快,只因为她也不知道四哥在什么地方。只能到了一个地方,便周详打听,确认四哥和皇帝一行并未返回经过,才继续前行。

  她记住了阿音的话,换了最寻常姑娘家的衣裙,低调行事。她从未来中原游历过,这一路,也就伴着游山玩水逍遥而过了。

  过去有时候和三哥闹翻,她也常一个人四处闲逛,亦觉得自得其乐。

  可这一回,她突然觉得落寞了。

  常常清晨半梦半醒的,还没睁开眼睛,她便习惯性地把手向床里侧搭去,迷迷糊糊叫道:“莫陌!”

  ——却枕寒衾冷,满室寂寥,无人应答。

  深衣揉揉眼,瞪向空荡荡的帐顶,叹叹气又叹叹气,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确乎太糊涂了些。

  她自己难过,却没有去想一想陌少的感受。

  他和自己在一起,明明就是开心的。

  既然他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又跑掉了,那岂不是让他更不开心?

  他说来日方长,那么自己过去对他不好了,后面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可以陪伴他,逗他开心,和他……呃,卿卿我我什么的……他每每矛盾挣扎,却欲拒还迎,分明就是喜欢的……

  想到这里,深衣脸上发烧,又羞却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他身边,窝进他清瘦却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爱-欲恰如罂粟,她初初尝得滋味,便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打定了主意,待送罢船图,定要马上去寻他,然后断是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离开他了。

  过了淮河,很快便进了扬州地界。深衣在扬州城中四处打听了一番,得了可靠消息:皇帝方在天姥城出现过,尚未北返。深衣略略放了些心,便放松了心情去吃那天下驰名的淮扬菜。

  穿衣行事可以再低调再朴实些,在吃上面,深衣却从不会亏待了自己。

  寻了扬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字号,深衣坐下后直接点了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配成的“三头宴”,鸽子、野鸭、家鸭三重套叠的“三套鸭”、扬州老鹅、琵琶对虾、鸡汁干丝等满满一大桌菜。菜形样样精致,香溢四座。深衣深深赞叹,埋头吭哧吭哧大吃起来。

  正吃得满手油腻,腮帮子里还被一只鸭腿塞得鼓鼓的,忽见一个玄衣的公子撩袍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柄铭有“照胆”名号的古朴宝剑搁到桌边,剑柄镌着“张子山”三个字,以及武库衙门的官印。

  “浆公几?”

  深衣含着鸭腿,讶然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子山朗然温煦的笑意。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泥紧么在介里?”

  “真的是你啊,深衣。”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话,张子山含笑抬手,示意深衣别急,先吃完东西再说话。

  深衣低头努力地啃掉那只鸭腿,听见张子山轻笑道:“我发现了,只要哪里有好吃的,就一定能碰见你。”

  深衣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起她离开京城前,曾去过张府。

  张家不愧是造园世家,府中重楼叠阁,园中园,景外景,曲廊环水,花石相映,真真仙家洞天。

  她遍寻了整个张府,除了几个家丁奴仆,不见其他人影。一问才知张子山数月之前,探案验尸时不小心中了剧毒,不得已外出觅医去了。深衣本想探问他连环命案的事情,只得作罢。然而失望出府时,却被一个幽谧配园攫住了眼神。

  吸引她的不是假山湖石,而是千株樱树。如此多的樱花树,春日绽放,定是美轮美奂。

  可是深衣在扶桑居住过,从那叶脉的细微差异上,识出这些都不是中原土生土长的樱花树,却是扶桑所特有的御衣八重樱。

  深衣潜入那配园中花木掩映的楚风阁子,却也只能找到一些造园图纸、山水美人的水墨画,再找不到其他与他真实身份相关的东西。

  只怕那贺梅村,真的是扶桑人。

  既然是个潜伏已久的细作,那自然是不会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倒是那些樱花树,或多或少地泄露了些许思乡之情。

  应该正是十三个人都是扶桑细作的原因,皇帝才亲自介入了此事,下旨终止了这桩连环命案的调查,以免打草惊蛇。

  张子山彼时一心寻得杀人凶手,对朝廷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的作为愤懑不平,想必并不知晓他的继父,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扶桑细作。

  深衣本欲告知他此事真相,让他知晓草草结案,并非朝廷不作为,望他不要对朝政之路灰心丧气,却又想到一旦提起,恐怕又会暴露陌少曾为凤还楼杀手的身份。

  张子山究竟还是朝廷命官,与陌少尚属对立。陌少本来已经陷入被凤还楼追杀的境地中,倘再加上官府,只怕更是在劫难逃。

  深衣决意不再提及此事,开口关切问道:“听说张公子中了毒,现在好些了?”

  张子山温温笑道:“是我太不小心。如今已经无碍了。胤天府准了我一年的公假,我想着家里头那么大一摊子事儿,如今无人打理,终究还是我得担着些——总不能让那些匠人没饭吃——所以趁着这公假,出来把家事办一办。倒是深衣你,怎么来了这里?”

  深衣他乡遇故知,自然欢喜不尽,念着张子山本就是个肝胆如雪的官府中人,便将船图之事向他简述了一遍。

  张子山听完,剑眉紧锁,道:“船图乃是我朝海防机要,扶桑人觊觎已久。你一路行至扬州之所以还能平平安安,乃是因为尚未到扶桑人时常活动之地界。江浙一带,扶桑人出没不定。从扬州到天姥城虽然也就十来日的路程,却只怕十分凶险。”

  深衣颔首,笑嘻嘻道:“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别太小瞧我啦。我三哥放心让我来送船图,自然是看中了我轻功好,打不过,总是跑得过的。”

  张子山闻言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不过我此行乃是受了一位客人的委托,要在京城造出江南园林。所以我这一路,就是一座一座地看园子,恰好也是要往天姥城的方向走。若是深衣不介意,正好可以同行。”

  深衣本就觉得孤旅苦闷,张子山提出同行为伴,正中她下怀,欢欢喜喜地一口答应。

  大约是常来江南观园学习造景的缘故,张子山对这南方地界甚是熟悉,带着深衣寻访各处美景,品尝江浙佳肴,令深衣喜不自胜,此前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深衣与张子山在林边官道上悠然并辔而行,深衣问道:“张公子,做官和为商,你喜欢哪个?”

  张子山道:“自然是做官。”

  深衣奇道:“做官便不得不日日受公务羁縻,为案牍劳形,哪里似你如今闲云野鹤一般自由?”

  张子山笑道:“男儿在世,乾坤朗朗,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昭昭事业,哪能只想着逍遥自在呢?”

  深衣不解:“难道从商就不是事业了么?”

  张子山道:“《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为商者,便不得不奴颜事人,卑躬奔命。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一个‘利’字,哪里能算得上彪炳千秋的事业?”

  深衣听来,觉得似懂非懂,仿佛很有道理,但又说不清道理在哪里。只是突然觉得陌少比起他来,真的苦难太多。

  张子山虽不是生于王侯之家,却能这般去追求心之所好。

  而陌少,就算是靖国公莫七伯的长子,苦心孤诣,只是为了一个活着。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隐隐酸疼。忽的只觉耳边一道劲风掠过,手臂一凉,竟是袖子少了半截——整个袖袋被割去了。

  船图在里面。

  深衣想都没想,双足脱镫,自马上腾空而起,飞身追逐那如风疾过的蒙面匪徒。

  哪知斜刺里又杀出手执忍刀的八名黑衣人,将深衣拦下!

  张子山照胆宝剑铿锵出鞘,剑光如雪划开,将八名黑衣人逼退三步,厉声喝道:“快追!”

  深衣会意,再度飞身而起,手中利匕破开面前二人的刀势,直奔此前夺走船图的那人而去。

  那八名匪徒分作四四两路,一路牵绊张子山,一路围堵深衣,意图拖住她的脚步,让夺图之人脱身。

  深衣识得这些人乃是扶桑忍者,刀利而心辣,自己若是硬拼,定不是他们对手。她一心脱身,轻功更是运到极致,借着道旁茂林,点叶折身,几个起落便要脱出忍者的包围,只听得后方张子山闷哼一声,似是受了伤。

  深衣一咬牙,回身反扑,一匕刺伤正袭向张子山的一名忍者的肩胁。

  八人聚拢结阵,将张子山和深衣包围正中。深衣挥匕堪堪自卫,只见张子山一套凤仪剑法正气浩浩,不偏不倚,恰是君子心底光明之意。两人合力而战,虽不能胜,却也不至于落于败境。而那八人似乎只为船图而来,眼见夺图之人在天边消匿了踪迹,便各各虚出招式,脱身而去。

  张子山正要追赶,深衣耳聪目明,见得一枚冷镖无声无息斜斜射来,闪出一道瑰蓝色的诡异光芒,竟是淬了剧毒的!

  深衣大叫一声:“小心!”

  张子山彼时正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亦无处可躲。深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他身躯微俯,猛然下坠,那镖险险擦着他的后背而过,将衣衫割破了小小一道口子。

  这一招“千斤坠”的功夫,若非内力浑厚至极,运转自如,断然施不出来。然而深衣无暇细想,急急上前将张子山扶住。他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显然是方才生生使出那一式千斤坠,让自己受了内伤。

  张子山勉力苦笑道:“本是想助你,没想到功夫太差,反倒拖累你了。”

  深衣看着他臂上和腿上两道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大声斥道:“你瞎说什么呀!船图丢了还可以找回来,人死了就没得救了!你别逞强,快坐下调息!”

  深衣奔到马边去拿药,心中却砰砰直跳。想着船图落到了扶桑人手里,便心如火燎——然而她却不能丢下张子山不管。

  这般急切,又不能在张子山面前显露,让他愧疚忧心。深衣只能死咬了唇,不让自己慌张失措的哭出来。

  爹爹说,括羽的女儿,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掉眼泪的。

  耳边忽的传来密如雨点的哒哒马蹄声响。深衣抬眼一望,只见青衫一人,风姿倦然,自官道上打马而至,快到她面前时,一勒缰绳,那长鬃如雪的马儿嘶溜溜长啸一声,停了脚步。

  深衣痴痴然望着,方才还忍得住的泪水,现在却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下来,湮进官道上的尘土里。

  那人两竿青竹杖拄地,艰难地从马上滑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费力走到她身前,低头,轻声唤道:

  “深衣——”

  青袍染泥,面有风尘淹留之色。

  或是月余的思念,或是令她夜夜难寐的愧疚,或是此刻丢了船图的恐慌,深衣再也忍不得片刻,扑入眼前人的怀里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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