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流觞_辇道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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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流觞

  “那儿可不是寻常人该去的地方!”

  面前人摇头晃脑,说话时也有着一股滑腻的调子,他锦衣玉冠,脸颊圆鼓,是个金银滋养出来的福润模样。

  闻言,云灼手上拨开盏中茶沫的动作微顿,“王老板何出此言?那湖泊就在城门旁不远处,无人看守,这架势,谁会知道那是一处常人不可入的禁地?”

  “叶公子是第一次来残沙城吧?这话说的,路过时抬头看看不就好了。湖面上头悬着好些尸体,谁敢随随便便靠近!那些可都是被施以血鹰之刑的大罪人,被活生生地划开脊背,肋骨一根根掰开,扯出肺叶窒息而死,死后还得挂在城外,以示惩戒。”王老板抬手用力握了一下拳。

  厅堂雕梁画栋,充斥着热闹人声,云灼与那王老板位于最靠后的那排位置上。两人案几不过一掌之隔,当这人谈及那耸人听闻的酷刑时,面上的得意神色又让云灼觉得自己与此人之间相隔一道天堑。

  云灼的人生至今二十一载,其间对残沙城了解颇深,但也确实是第一次真正踏足此地。

  却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残沙人对血鹰刑的热忱。

  他冷淡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拨着自己盏中浮沫。

  王老板一腔澎湃豪情没落到实处,悻悻收回拳头,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却磨人的寂静,王老板撇撇嘴,心想着这新面孔未免也太难聊了些,但周身气度矜贵不凡,该是值得相交。虽说这人与他一样坐在末排。

  王老板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啜饮一口,眼珠子在眼眶中轮过一回,心思百转,新的话题又到嘴边。

  “公子……”

  他话头刚刚出口,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哗然,前排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将那热闹源头挡得严严实实。

  云灼坐在林立般的偃商群中,百无聊赖地看了眼窗外天色。

  窗外庭院被阳光炙得耀眼,现在已接近正午时分,马上开席,他和扶木已经分别顺利落座于两侧偃商中,想必星临已经成功混入那异族舞女的队伍中。

  “哈哈哈,各位不必如此拘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大家随意些就好。”

  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人声从大门处传来,穿过前排身形缝隙,直达末排,云灼微微一愣。

  “危城主大驾光临,不恭谨迎接是哪来的道理。”一人恭声行礼道。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我们荣幸至极!”

  眼看恭谨礼节就要没完没了,危城主高声截断,“马上正午,我下午还有贵客要接待,各位请尽快落座吧,美酒在案,不可怠慢。”

  偃商这才纷纷落座,门口处,那人的身形也不再被遮挡,明晃晃地映进云灼的眼中。

  来人身量很高,身着杏色长袍,后披玄色披风,眉宇之间有着器宇轩昂的桀骜气,面无表情时又隐隐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意思。

  云灼心中顿生不安之意。危恒怎么会来这里?

  这偃商齐聚的宴席一年举办一次,专门用以商人之间洽谈偃人相关的生意,恰好与城中祭祀的日子临近,便借名为“明鬼宴”。为表对城主的敬意,明鬼宴设有主席,但历代残沙城主都未曾莅临此宴,年年空置,各偃商早已习以为常。

  现任城主现身于今年的明鬼宴,反倒是件稀奇事。

  云灼与危恒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凭借五年前的微薄记忆,依稀记得此人少时做事便随心随意,看来继任城主之后仍性情未改。明鬼宴说来就来,连声招呼都不提前打。

  偃商落座两侧,危恒缓步踱至门口正对的主位席座,坐下时披风向后一撩,振出利落气度,“开始吧。”

  话音刚落,管弦丝竹渐起,风雅弦乐将场面上的紧张气息冲淡了些,等到侍者端着各味珍馐鱼贯而入的时候,厅内的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解过来。

  可还是没有人像此前一般恣意交谈。

  云灼身旁,爱好高谈阔论的王老板此刻只闷头吃饭,像个锯嘴胖葫芦,只和盘中饭食较劲。

  前排传来一阵轻微金石撞击声,紧接着是木头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规律响起。

  那是偃术机关启动的声音。云灼在扶木无数次启动木傀儡的时候听到过,已经耳熟能详。

  此刻场中没有一只木傀儡,声音是从厅堂的正中央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中央地面的底部深处传来。

  石板自动向两侧移开,一座五角楠木圆台缓缓从中升起,散发阵阵楠木幽香,边角处镂空,勾勒出沙棘花枝的纹路,随之屋顶响起几声巧扩搭扣声,淡红色的轻纱薄缦垂坠飘落。

  世人皆知残沙城的偃术机关精妙绝伦,只不过口头上的赞叹和亲临此地双眼见证相比,言语还是匮乏了不少。

  淡红轻纱的尾端落在地面的那一刻,丝竹声陡变,从婉转悠扬转为轻快的调子,活泼的鼓声咚咚响起,跃动于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一群妙龄舞女随乐声款款而入,登上那楠木高台,定出千姿百态的起舞势。

  “咚。”

  一声格外轻灵明晰的鼓声响起,像是在扣动每个人的心弦。

  随之鼓点再次跃动起来——

  与中原水乡的柔美轻舞有所不同,异域舞蹈活泼灵动,随着鼓点轻踩,踝上银铃阵阵清脆,与马车中星临轻晃小腿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次的计划简单可行,星临在这支舞结束后将浑水摸鱼进入明鬼宴,那将残本泄出的残沙富商名为危正卿,是残沙亲族,与正坐于主位的残沙城主危恒也关系匪浅,可惜贪慕美色的嗜好始终扬名在外,成为可趁之机。星临那张脸作为欺诈筹码已经足够了。诱敌入角落,打晕,抗走,就不怕逼问不出残本下落。

  虽简单粗暴,棋走险招,也摸不清危正卿武力如何,但至少是三对一,胜算几成可以一试。

  只是危恒的出现是始料未及的,其中又不知夹杂多少变数。

  想着,云灼心不在焉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羊奶酒,等这支舞结束,他便可全场寻找星临的身影,做出接洽准备。

  终是佳人美酒作伴可消忧解愁,酒几杯下肚,乐声中终于再次有了交谈与笑意。

  云灼融入歌酒欢乐中,成为明鬼宴中不起眼的一角。

  楠木高台上道道身姿旋转舞动,轻曼红纱共同错落,温度与气氛一齐炙热,舞女们旋身下台,踏着轻快绮丽的舞步轻落至地面,红色灵蝶般扑簌着四散入席。

  刻纹精美的壶觞被纤手托起,至醇的羊奶美酒如线斟入。

  一位红衣舞女至云灼的桌案前,意欲为他斟酒,云灼刚想开口说句不劳烦,却突然发现这位献酒的舞女,托住酒杯的指尖在轻轻发抖,鬓角额前隐隐有水迹在发亮,云灼疑窦顿生,凝神望去,发现那额角发亮的水迹是涔涔冷汗,红色面纱下的妩媚笑容竟更像是强颜欢笑。

  云灼察觉不对,他垂眸略一沉吟,心中便明了了几分。

  他一边举杯徐饮,一边不动声色地环顾全场,果不其然看到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那人身形纤长,高出普通舞女不少,但却并不是因为身量而好辨认,而是因为独独只有那人被前排权贵富商围绕。

  那人踝部银铃随步轻响,繁复的舞步被他踩得流畅灵动,笑意在面纱下若隐若现。

  一位富商捉住了那人的手腕,银铃被捂住,只能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那人停下了舞步,富商便倾身过去,用手中剑鞘勾起他掩面红纱,将酒杯冰冷的杯沿抵上他微弯的唇,杯中满满的酒液荡湿了他的唇,又顺着精巧的下巴滑下去,滴落在深陷的锁骨处。

  献酒的人双眼发直,灵魂此刻为眼前美景而倾倒。

  那人像是对酒液去处毫无所觉般,就这富商拿着酒杯的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随后笑着看了献酒富商一眼。

  一眼含情带怯,令人心空。

  末排眼见了一切的云灼:“…………”

  “……”云灼端着杯盏的手指蓦地收紧。

  那身形越看越熟悉,越看越不对味,连喉中口感温润的羊奶酒也开始灼辣起来。

  星临红纱掩面,云灼距离甚远,如若不是察觉为他斟酒的舞女神情惊惧,否则他根本无法觉察出星临早已提前混迹进来。他心知歌舞队伍必然发生异变,这异变还很有可能是星临造成的。

  虽说在马车上云灼就发觉星临的转变,现在这个场景下星临伪装得更加彻底。

  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装作他人,可经年阅历与周遭环境养成的气质,是再怎样精巧的伪装都难以遮掩的,可星临显然不在寻常人行列之内。他是伪装与欺骗的天纵奇才。

  云灼被惊到无语至极。这支舞明显步法繁复,难度很高,自他们进城至入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星临随歌舞队伍进入,该是比他们更晚些,星临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这异域舞蹈学得炉火纯青的,他无从得知。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与星临说的是“混入宴席,接近富商。”

  不知道星临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他说的话,以至于这样超额完成任务——他不仅成功混进了这明鬼宴中,还这般高调,顺利地让危正卿迫不及待地主动接近了他。

  克制如云灼,硬是生生忍住了人生中第一次想要挠头的冲动。

  云灼距离甚远,现在才察觉星临的胆大妄为,可扶木在另一侧的第二排,早就被震慑了个七荤八素,他的手指比那斟酒的舞女颤抖得还要厉害。

  羊奶酒滚过舌尖,入肚,他尝不出个什么滋味,脑内已然分裂出两个声音。

  一个在大声怒骂,“这怎么回事!也太冒险了!他要是被发现了,扶木你还得救他!可危恒在这里,一旦暴露,你会死得很惨的!!”

  一个在高声赞叹,“闭嘴!这明明是少主厉害!慧眼识珠!在大街上随便捡了个小混蛋都他妈强者如斯!这也能行!”

  若是扶木的思绪能化作实质,定是场翻天覆地的海啸,必然会将整场明鬼宴的所有宾客席卷得渣都不剩。包括在主位上昏昏欲睡的危恒。

  可思绪海啸终是只能沉寂在扶木心中,那边星临轻快舞步随着乐声复始。

  周遭举杯献酒者纷纷热情异常,他只笑不接,像是酒意蒸腾上涌,他眼角晕了一抹酒渍樱桃般的红,一双眼睛在权贵富商之间游走,流转之间顾盼生姿。

  片刻后,星临的视线定在一张浪荡不经的脸上,他从那人宽厚大掌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腕际银铃折射出的银光,像是浮光掠影跃动在他的指尖。

  危正卿恍神,不由地扣住美人的手腕,顺势一拉。

  星临灵巧地借力旋身,一阵激烈银铃响动后,危正卿将他抱了个满怀。

  危正卿这一瞬的心意畅快到不行,他此生阅美无数,可此刻怀中人这般类型的却是第一次见,谜一样的特殊吸引力。

  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怀中人也抬眼看他。

  这人生着一双天生就容易让人会错意的眼睛,透亮灵动,明明是坦坦荡荡的纯洁模样,却偏偏端着一种如梦般夸张的蛊惑,两种异质在他身上被搅碎融合,反倒生出一股子摄魂夺魄的意味。

  末排。

  “……”观察一切的云灼喉间酒意的灼痛未消,轻轻叹出一口气,想着虽说这情报任务出得有些惊心动魄,但好歹也是顺利接近了危正卿。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危正卿的背影,这人宽肩厚背,将怀中星临的身形掩去大半,云灼只能看见星临发间银饰簌簌闪动,眉眼面容一概被挡住。

  下一秒,两条白皙小臂环上危正卿的脖颈——是星临伏上危正卿的肩头,堪堪露出一双眼睛,越过无数对谈甚欢的偃商与布满珍馐的案几,精准地锁定了末排的白色身影。

  云灼猝不及防地和星临对视上,只见他若有似无地弯了弯眼睛,眸底得逞的寒光一闪即逝,恍若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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