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袂_辇道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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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袂

  几人踩着月光返回日沉阁,确认一切妥当之后,天冬留下安置流萤与婆婆,星临和云灼趁着夜色,向着东南方向的收容司走去。

  一条灯火尽熄的沉睡街巷,星临走在云灼身侧,头顶着千古不变的星空,脚踩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一道视线,毫不遮掩地黏在云灼的侧脸。

  云灼像是无法忍受这灼热目光,侧过脸看着星临,“怎么了?”

  两人此时恰好路过一扇木格窗,里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随即烛火昏黄涂满每个小小的四方木格,女子轻声哼唱着,哄着,迷糊鼻音卷着睡意飘出木窗。

  星临契合着周遭的静谧安详,开口声音低得如同卧底接头对暗语,“没什么,只是好奇云公子为什么要戴面具。”

  云灼戴了张面具。之前在室内,他坐在背光阴影中,一张白银面具存在感薄弱,被阴影侵蚀得没有半点光彩。此刻两人迎着月光前行,面具上繁密花纹的每一丝镂刻都纤毫毕现,精湛的工艺和云灼先前自己雕刻的木头狗脸差出十万八千里。

  云灼跟着星临低声,开口即是胡说,“做贼心虚,怕见熟人。”

  “……那你不觉得还有一件别的事情需要担心一下吗?”星临与面具下的眼睛对视,眸底深处满是柔软的关切。

  “什么?”

  “戴这银质面具,万一动手时一个不小心,不会电麻自己的脸吗?公子生得好看,口歪眼斜就可惜了。”星临道。

  他的诚恳从不似作伪,柔软不掺杂质,要是没有见过他肆无忌惮地作恶,恐怕连这荒诞不经的关切都会被看做是出自真心。

  “不用你担心。”云灼收回视线,正视前方道路,不想与他多做言语。

  星临看到云灼面具未遮的下半张脸上唇线绷得平直,一句话的功夫,他瞬间就变得疏离冷清。星临猜想可能被夸赞面目姣好是云灼的逆鳞,他开启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实时监测界面,看着波动的呼吸深浅与心跳频率,不出所料地发现这人又内里波动而面上半点不显。从某个角度来看,云灼和他是同类,云灼惯常心口不一,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星临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话题,“云公子是打算让流萤姑娘加入日沉阁吗?”

  云灼道:“加入?我怎能决定她的去处。唐元白的事情过后,是否还继续留在日沉阁由她自己选择。”

  星临掬起一个笑,“那云公子打算让我加入吗?”

  云灼无动于衷,“都已经让你一起到收容司了,怎么还问这个。”

  闻言,星临心中那个二头身小机器人立刻欣喜地握拳,他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日沉阁和传言中有点不同。”

  云灼道:“市井传言吗?”

  星临道:“是啊,我对日沉阁一无所知,只能在市井传言中捕风捉影。”

  云灼道:“我对日沉阁无所不知,你不该信传言,该信我。”

  星临道:“那我有一个疑惑,望无所不知的云公子解答。”

  云灼道:“讲。”

  星临道:“享有恶名的日沉阁阁主为何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妓女提供庇护?”

  云灼没有直接给出他明确回答,“传言大多不可信,你在日沉阁呆几天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云灼停下脚步,一声“到了”传入星临耳中。

  一堵高耸的灰色石墙横在他们面前,这不是星临踏足过的收容司大门,反而是他曾经路过的后侧石墙。角落处开了扇不起眼的小门,云灼上前,轻车熟路地摸过砖瓦缝隙,而后拉住门环,叩了七下。那叩门声音的间隔像是另有玄机,听起来像是带有一种奇异的韵律。

  随后,两人站在原处耐心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试探般开出一道狭窄缝隙,一缝乌黑中有只眼睛在滴溜溜地向外打量。

  星临想起刚刚在来时路上云灼那句“做贼心虚”,心道:“鬼鬼祟祟,果真跟做贼似的。”

  云灼那副白银面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只眼睛打量星临时须得全头全尾仔仔细细,视线转到云灼身上,看到那张白银面具时便倏地停住了。

  那扇小门由外至内,悄声打开,里面传出一道成年男子的声音,严肃有礼,“云公子,请进。”

  云灼目不斜视地抬脚踏入门内,星临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身后,自投罗网似的回到了他前几日刚刚逃脱出的牢狱之地。

  先前打量门外,而后开口请云灼入内的,是收容司的一位孔武有力的狱卒,星临看着他身上颇为眼熟的红蓝配色,突然想起他那值钱的狱友来,也不知那颗可怜脑袋上的血止住了没有。

  他跟在云灼身后,一路踏过狭窄昏暗的监牢通道,气息沉滞与他逃出时相比,毫无变化。

  直至路过那间熟悉的监牢时,星临略一驻足,向里望去,铁木分割的阴暗视野中,有干草与简陋床铺,空无一人,他的狱友不知去了哪里。

  那狱卒引着他们左弯右折,星临状似无事发生地跟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驻足在一处向上的石阶处。

  狱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这边走,司主先前已经睡下了,已派人通报您的到访,请在此稍候片刻。”

  登上石阶,一间亮堂宽敞的屋子进入视野,光源充足,像是将人一把从无边的昏沉中拽了出来。

  星临坐在上好的梨木雕花木凳上,手捧着狱卒递来的清香热茶,眼睛时不时地转到云灼身上。他一时间竟也捉摸不清云灼在寻沧旧都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之前只知道他是那为了悬赏金额不择手段的日沉阁的领头之人,此刻他啜着热气腾腾的香茶,发现这收容司里的人竟也敬他三分。

  他自己在收容司,只能缩在某间阴暗牢房里,叼着根稻草和蓬头垢面某大哥攀比赏金,和云灼一起来,半夜三更吵人清梦也有笑脸相迎。他猛然发现自己抱住的可能不仅仅是个移动电源。

  茶水尚未饮下半盏,有脚步声从门外石阶处传来,步伐交错匆匆,几次眨眼间,一道身影便出现在大堂门口。

  星临抬眼望去——青色衣袂在开门时翻卷而起,来人应是夜半惊起,尚未来得及佩上那把冷光泠然的剑,清俊面孔上总是含着几丝让人心中舒适的温和——这人一边踏入门,向着这边走来,“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谈吗?”

  这张脸,这道声线。同样的咬字,同样的如沐春风。

  这一瞬间,星临像是被猛地拉回了与这个世界的初见之夜,死寂吊诡的无人村落,石洞里遍地的腐臭尸骨,与始终不肯放过他的尖锐疼痛。他手中一个不稳,茶盏歪斜着溅出几滴甘中涩苦的茶水,落在他的黑色衣摆上,洇得几滴暗色。

  云灼放下茶盏,轻笑一声,“毁尸灭迹要趁早啊,叶兄。”

  收容司的司主,竟然是叶述安。

  难怪在来到寻沧旧都之后,杏雨村的三人他只见到了扶木与云灼,反倒是这个印象中颇为好骗的青衣人一直不知所踪。原来他并不是日沉阁的。

  叶述安走近后,便看见坐在一旁乖乖喝茶的星临,他的视线停留在星临面上,反应片刻后,开口奇道:“你是……杏雨村那个少年?”

  “他叫星临。”云灼道。

  叶述安默默念了一遍,随之便是分不清是由衷还是客套的赞叹,“星临,是取天星降临之意吗?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必然是对你有不少美好期冀。”

  “……”星临捧着茶盏不发一言,虽然他也不知道云灼怎么突然就被吹捧成父爱如山的伟大存在,但还是礼节性地微笑颔首。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叶述安看着他,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星临点头,“公子请讲。”

  “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明明亲眼看着扶木把你投入牢狱。”叶述安道。

  “……”星临那弧度完美的微笑像是印在了白净面皮上。

  云灼低头喝了口清茶,将嘴角那抹弧度与甘苦涩味一同吞下肚,随即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先别管他,昨晚漂至江边的那具无头浮尸,在这里吗?”

  “在地下。”叶述安闻言回道。

  云灼道:“那是偃商唐元白。”

  “这……”叶述安面色一凝,“如果传出唐元白身死寻沧旧都,必然会牵扯到残沙城出面。”

  云灼将面具摘下放在一侧,揉揉眉心,“所以还是尽量不要牵扯出那些麻烦事了。天亮之前,就让他到真正的地下吧。”

  一句平静的话语下不知潜藏多少心惊肉跳。

  清茶的热气氤氲了星临本就昏黄的视野,他看着叶述安为难地皱紧眉头,云灼垂下眼睫,看着茶盏中浮动的茶梗,眼尾敛住一层浅淡的沉滞影子,好看,但阴郁。

  “星临目睹了浮尸出现的现场,有什么细节你可问他。”云灼道。

  星临放下茶盏,将江岸浮尸出现的场景再次叙述了一遍。

  叶述安听完,为难再思索,开口还是答应了云灼,“那就按你说的做。”他叹出一口气,“放心。天亮之后,大家都会知道,那江边浮尸,只是一个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可怜人而已。而唐元白只是失踪了。”

  “多谢。”云灼拿着面具,起身,眼神示意星临跟上。

  星临跟着云灼走出房间,刚刚下了一步石阶,突然背后响起一声“云灼。”

  星临回过头,看着叶述安站在门口,望向云灼,“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那扇木门在星临面前合上,他站在门外,侧目看着门的缝隙渐小,门内两人对谈的身影被阻挡消失,他静静呆在原地,等待云灼。

  屋内。

  叶述安被半夜惊醒的困意已经完全消散,好友的行径令他十分不解,他探究地望着云灼那双总是处变不惊的眼睛,“你为何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你不是看见他杀了那女孩吗?”

  “他有时候的模样,和五年前的我有些相像。”云灼淡淡道,“而且他身上还有太多谜团。”

  哪里像了?叶述安不以为然,那少年身世迷雾重重,留在身边完全是在冒险,“正是因为谜团太多,他来历不明,肆意作恶,你确定自己能控制住他吗?”

  云灼道:“正是因为他难控制,收容司拿他无可奈何,与其束缚他,不如物尽其用。”

  叶述安疑惑:“物尽其用?”

  云灼道:“他对天冬说自己能看到痕迹,今晚证明好像确实如此。他仅凭一颗头颅,便找到了杀死唐元白的凶手。”

  叶述安愣了一下,凭着自小对云灼性情的了解,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他不可置信:“你想用他来……”

  云灼点点头,“正有此意。”

  叶述安心中霎时蔓延开一大片铺天盖地的冽寒,震惊之余却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好友的执拗,最后只能做些无力的口头叮嘱——

  “那你务必小心,一把无法归鞘的刀,若是不留神,恐怕会割伤你自己。”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叶述安看着云灼转身离开的身影,他的好友的开门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残留以往外现的矜傲自负,决绝的模样像是从不屑于回头张望。

  昏暗的楼梯将光向下延展,爬上好友的背影,像是在一寸一寸蚕食那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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