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怒意_辇道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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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怒意

  三人一同紧盯着通道入口处,其中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哒哒”声,像是硬木与青石板相击,由远及近,直至一个摇摇晃晃的佝偻黑影逐渐清晰,一条腿迈出通道,“哒”地一声落地,星临的目光首先定格在那乌木制成的义肢上,后又转而向上,看见一头浸润在月光中的白发。

  “阿萤,阿萤。”

  那老人口中喃喃不停,面上时喜时悲,间或夹杂几声怪笑与呜咽,不过人类的呜咽总归像是内敛的低鸣,穿透力远不及那尖锐笑声,距离阻挡下,呜咽被模糊不清地忽略掉了。

  星临想着自己逃出石室的场景,心中念道:“刚才流萤只顾得上捉我,来不及关上石室的门,没想到这老婆婆竟自己跑出来了。”

  “这是……”那边,天冬愣在原地。

  云灼扭过了头,“真正的偃人。”

  天冬连忙走到那老者身侧,一双手伸过去又收回来,犹疑着扶与不扶,而云灼却不再去看那颤巍巍的暮年老者,反而将视线落回自己手中的扇柄上。

  星临目睹云灼莫名的视线逃避,没读懂这一瞬间的微妙反应,便一心想着要搞清楚这个世界的“偃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者在房内四处打转,终于在这张积满灰尘的床榻上看见了心系的红衣,啊啊怪叫着、颠着跑过来,星临向旁边一侧身,好让那双沧桑的手毫无阻碍地捉住流萤的衣摆。

  他站起身来,将不大的床榻空间留给婆婆和随之其后的天冬,他走向云灼所坐之处,“流萤那时口鼻出血、高烧不退,分明是之前提及过的烈虹初兆。为何现在流萤安然无恙,这位老者却变成了这幅神智有损的模样?”

  云灼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这不是星临的凭空猜测,他好奇云灼刚刚的反应,开启了视野中的关于支配者的生理指标分析——呼吸加深且心率加快,显然处于情绪波动状态中。

  然而肉眼所及的画面中,云灼只是侧目看了他一眼,既不欣喜也不沮丧,“沾染烈虹疫病的人有三种下场,若是躯体腐烂来势汹汹,则必死无疑,这是其一;捱过烈虹初期,流血病状与高热反胃会逐渐转好,这类人最终会拥有一些怪异力量,这是其二。”

  “最后一类,是在腐烂之始,病势缓慢,此时狠心截断腐烂肢体,便有三成可能保命。”

  “三成?”星临皱眉,这几率未免也太少了。

  云灼淡声道:“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必然会死,如果是你的话,你不赌一把吗?”

  星临愣了一下,随即笃定道:“赌。当然赌。可要是赌赢了,也只能这样吗?”

  云灼点点头:“最后一类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尽数神智有损,无一例外。”

  联系此前天冬所说,星临猜测这很有可能是辐射对大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导致这群人就算活下来了,剩下的人生也只能落得精神与身体双残。

  他向床榻处看了一眼,那老人正急于唤醒昏迷中的流萤,手上扒拉着她的衣袖,笨拙的姿态仿若三岁孩童,星临嘴上附和着云灼,实际上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断肢求生的强烈欲望,四肢残缺,精神受损,余生都无法自控,在他看来这不叫活着,只能算是没死。

  可是既然他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顺利加入日沉阁这个人类组织,就得使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得像个人样,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截肢不如截脑袋,早日解脱。”这种真心话。他暗暗叹口气。

  一阵拍手声伴着笑声从床榻方向传来,是那老者发出来的。

  “你醒了。”天冬开口温温柔柔,像是担心惊吓到什么一般。

  星临望过去,只见那红衣人的眼睛半阖着,还处在迷蒙状态,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星临奇道:“这么快?”

  要知道云灼在杏雨村点了他眉心一下,可是让他直接死机了大半天,怎么临到别人身上,才不过半夜的功夫就能转醒?他盯着云灼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归咎于云灼对他格外优待。

  云灼对上星临的目光,对他突如其来的怨念不明所以,索性直接无视掉他的视线,假装毫无所觉地转回头看向床榻,却又对上另外一道敌意视线。

  这回流萤确确实实是醒了个彻底。

  “流萤姑娘,你听我说,”天冬见状不妙,立刻用自己的脸截断两人的视线对接,“唐府那边现在还没有发现唐元白出事了,云公子和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来捉你的,只是为了查明事情原委,对你并无恶意。”

  流萤收回敌意,一手覆上婆婆的手安抚着她,另一只手揉着残存疼痛的脑袋,抬眼看向天冬,“你现在是日沉阁的人?”

  天冬点头:“你明白的,我毕竟也无处可去。”

  流萤道:“无处可去却呆在日沉阁,等等,你后来也……”

  天冬道:“是。但不管怎样你我都已四肢健全地活下来了不是吗?”

  流萤勉强一笑,将婆婆的手抓得紧了些,“但大多数人还是没有这么幸运的。”

  天冬敛眉垂眸,“那场灾祸,能活下来便已是大幸。”

  星临看着那老人兀自玩着流萤裙上的流苏,那鲜红的珠穗在皱皱巴巴的指尖皮肤滑过,不声不响,面上的夸张情绪尽数褪去,呆在清醒的流萤身边时,这老婆婆平静得像是个正常的慈祥长辈。

  流萤放下揉脑袋的手,视线越过天冬的肩头,直直地望向倚在桌旁的星临,“我本来没想杀他的。”

  星临耸耸肩,“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只要知道是你杀的就行了。我今晚…午时已过,应该说是昨晚。昨晚我去唐府讨账来着,”他歪头示意他桌子另一侧的云灼,“他们以为人是我杀的。现在洗脱了嫌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你听几句也无妨。”云灼倏地出声打断他。

  星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得对,那让我猜猜,你那胳膊上的伤是和他争执的时候造成的?”

  绷带在流萤袖口处露了一道白,闻言,她将宽大袖口向下拉了拉,“在画舫二层,他威胁我,我一生气,就送他先去极乐世界安家了。”

  此言一出,星临想到这位姑娘刚才也是一生气,就差点把他就地火化,他撇撇嘴,“火气这么大。他威胁你什么?说是要一把火烧死这位老婆婆吗?”

  流萤面色一寒,抿嘴不言,抬眼送给星临一道凌厉视线。

  星临举起双手,“对不住,我猜对了?”

  云灼将冷结的话头接了过去,“流萤姑娘回到寻沧旧都不久,短短时间名扬都城,听闻唐老板近日频繁出入忘尘楼,是倾心于姑娘吗?”

  流萤道:“云公子的消息灵通也是名扬都城,又何必明知故问。”

  云灼道:“那我直说了,他为何威胁你?你什么时候杀死他的?被人看见了吗?”

  如此连珠炮般的逼问,字里行间弥漫开来的敌意甚重,流萤方才面对天冬时的平心静气又被渐渐消退。

  天冬一晚上精疲力竭,在救命之恩和归属之地来回转圜,她小声道:“公子也不必问得这般详细吧……差不多行了。”

  云灼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问清楚些怎么包庇她。”

  “什么?”星临疑问出声。

  云灼的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泼了星临一头雾水。

  那边流萤面上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云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流萤迷惑的目光转到天冬面上,想去寻求解答,却只见天冬一阵猛点头,她叹出一口气,总算是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按说被富商迎娶回门是烟花女子的最佳归属,但流萤不同,她的心之归属不在于困死于深宅院邸,她有婆婆相依为命。流萤屡次拒绝唐元白,他多次纠缠未果,大概也是知晓这女子心有所系,派出家仆全天跟踪寻查,终是发现了她藏在王宫附近的秘密,这下可好,把柄在手,把强装出来的温情模样也冲淡了不少,夜晚画舫,出口狂妄,出手致伤,流萤本就不堪其扰,在唐元白洋洋自得将把柄说出口时,流萤的一时冲动便要了富商的命。

  躯体抛入江水,顺流至江岸,星临成了首先被怀疑的人;头颅扔至王宫坟坑,坑底的零落白骨上印着自己的血,又将线索指回了画舫。

  “婆婆已经成了偃人,在这寻沧旧都,偃人会被怎样对待各位都心知肚明,我只得将她藏到这种没有人敢踏足的地方,待几日后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将她接过去。谁知会变成这样局面。”流萤道。

  “为什么?”星临不解地问出声。

  流萤道:“什么为什么?”

  星临歪头,皎洁月光映出他铺陈在眸底的疑惑,“为什么你会被一个偃人掣肘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她,姑娘也不会被逼到这步田地不是吗?”

  这话传到在场几人的耳朵中,效果卓然,天冬讶然回头看向他,桌旁的云灼也挑眉望过来,只有那偃人婆婆还一派淡然地为满脸难以置信的流萤用手指梳理发丝。

  流萤又惊又怒,万般恼火下抓上了身侧的石枕,“你是谁啊?哪条石头缝里蹦出的猴子吗?如果是你的父母被残虹残害至此,你就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弃之不顾吗?”

  星临抓住无关紧要的称呼细节,“可你叫她‘婆婆’,她并不是你的母亲。”

  石枕迎面丢过来,“你懂什么!我自小从未见过生母,十三岁被卖进青楼,活在现在,受到的唯一照拂就是在凝香苑的后厨,婆婆总会偷偷为我留下一些食材,每日夜半的一碗羹汤支撑着我苟延残喘到如今。”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说这种道貌岸然的话!五年前!烈虹还未震惊世人之时,我是这城中第一批染上这怪病的人,老鸨二话不说将我驱逐,婆婆追出来,将我从那条满是尘土的石板路上扶起,不分昼夜,不辞辛劳,照顾染病的我。”

  “她就等同于我的母亲。”

  “后来我病愈,她却重症不治,我怎能让她就那样腐烂着死去?!”

  流萤握着偃人婆婆的手已然指尖发白,却没有人叫痛。

  星临视线落在流萤隐约泛红的眼眶,“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这样活着呢?究竟是她想要活着,还是你不想要失去这幼时缺失的温暖?”

  并非蓄意激怒流萤,他只是单纯地在问询,想要探索清楚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或许是含糊的情感,或许是似是而非的渴求与欲望,他清楚此刻应该闭嘴,但好奇心压过了伪装性,直接导致面前这不明真相的人类感受到了不屑的讥讽与挑衅。

  天冬担忧地看着他,低声提醒道:“星临,别说了。”

  流萤出口的声音变了个调,“那你想要怎样?让我现在杀了她吗?”

  “……”星临躲开那泫然欲泣的双眸,低下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抱歉。”

  “行了。”云灼起身,将手中折扇轻合,置回腰间,步至榻边将那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的老婆婆扶起,“流萤姑娘,先前多有得罪,日沉阁别的不多,空房充足,你若是不嫌弃,就暂且住下,避一阵子风头,你意下如何?”

  星临仍然垂着脑袋,“那我呢?”

  云灼看了他一眼,“你先随我去趟收容司,把唐元白停在那里的尸体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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