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偃妪_辇道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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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偃妪

  星临缩在榻下,一动不动。

  他呼吸轻浅,如同死物,任凭那混杂血迹渐渐濡湿自己的衣襟,血腥气裹挟住他,红绣鞋停留在离他面部不过一尺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这人嫣红裙摆上细腻的布料纹理。

  不会是折回来清理现场吧?

  他揣测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鲜血浸染的榻下必定逃不过了,说不定就在下一秒,他就会和真凶来一场惊悚的四目相对。

  然而这红衣人并没有如同星临所预料的一般搜寻清理榻下,而是转过身,步伐谨慎地向着窗户方向走去。

  榻下视野有所局限,星临只能看到那裙摆随着这人的走动而轻曳,继而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咔哒。”

  一声清脆声音传入星临耳中,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画舫上,显得格外突兀——红衣人打开了窗上的那把锁。

  星临感到一阵带有湿气的凉意,从窗户的方向袭来,那人打开了窗,不知在做什么。夜半江风狡黠,趁机涌入这血腥与暗香掺半的方寸天地,撩动红衣人裙摆上的红纱,又不忘用透骨的寒凉来照顾榻下无声的窥伺者。

  星临维持着死物状态,仿佛他才是榻下的地毯,直至这阵江上风将他凉了个透,他仍岿然不动。

  突然,眼前一阵红影闪过,是红裙晃眼般纷飞缭乱。惶急、骤然,与来时的谨慎试探完全不同,此刻的步伐如同逃命一般,仿佛有恶鬼在身后追逐扑食,只是眨眼的瞬间,就再次消失在星临局限的视野中。

  她离开这里,连雅间的门都顾不得关,那红色裙角仓促地消失楼梯转角处,与此同时,星临宛如一抹静寂的阴影,从榻下悄然滑了出来。

  他身后的窗户仍开着,被江风玩弄着轻轻扇动,发出吱呀声响,与窗外流水声附和着。

  他转身,走到那扇窗户前,这是红衣人方才所站的位置。这扇窗的窗框与菱格都是朱红色,他低下头,认真端详,突然看见在窗框边角处有一抹深色,那抹颜色极不起眼,几乎与朱红色窗框相融,他将指尖覆上去——是人类血液,还挺新鲜——渗入木质的,被江风吹干的,唐元白的。

  这抹藏匿于朱红窗框上的血迹,呈现擦拭状,带血肢体被拖拽、搬运时便会留下这种形态。星临借着当下的姿势,将双手撑在窗框上,伸头向窗外看去——夜色徜徉,画舫船身下是映着星月的江河流水。

  他倏地转过头,形如鬼魅一般闪身出雅间,快速下楼。

  希望那红衣人还没走远。

  .

  后半夜的月光后继无力一般,只是潦草地涂抹在黛瓦飞檐的边边角角,却唯独慷慨勾勒出一袭仓皇奔逃的红衣。

  穿过废弃已久的房屋,钻入偏僻小巷,越走越窄,直至藤蔓爬满的一堵石墙前,她好像慌不择路地撞进一条死路。她站定,环顾四周,随后熟练地一侧身,倏地消失在石墙之前。

  原来那石墙和废弃房屋之间有一道狭窄缝隙,隐秘至极,仅供一人侧身穿过,若非对寻沧旧都地形街道熟悉异常,决计无处得知。

  缝隙中,硬石与朱墙于两侧呈挤压之势,使人倍感窒息,胸腔中的气息像是沉滞到极限,下一秒,眼前豁然开朗——她脱离了那狭窄处,进入了一条蒙尘长街。

  这里是世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是当年寻沧新王罔顾人命的三条长街之一。

  她身后,一处飞檐高高翘起,像是要去戳破那逐渐孱弱的弯月,一道纤长身影静立其上,发尾轻扬,然而一个眨眼的瞬间,那处飞檐又空空如也,恍若那道身影只是鬼怪奇谈给孩童留下的幻觉阴翳。

  红衣人寻到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推门而入。

  这座宅邸的牌匾处覆盖着厚厚灰尘,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一只幽灵蛛在牌匾后的犄角旮旯里结网,吐出一根晶莹细丝,倒垂其上,突然一个黑影掠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得那根脆弱的蛛丝在空中轻轻飘荡。

  红衣人在宅邸中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偏院的卧房前停下。

  星临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看着她的背影,只见这人低下头,捣鼓了几下,随即打开房门,闪身进去。

  他看着一袭红衣消失在门前,立刻几番轻跃,羽毛似的落在那间卧房的一扇窗户旁。

  他伸出手,将窗纸捅出一个圆圆的洞,卧房内部的模样装在这孔洞中:看似是卧房,实则连张床榻都没有,一套质朴的桌椅,没有纱幔与画屏遮挡,过于贫乏的陈设让整个房间尽入眼底。那个红色身影却不见了。

  那人去哪了?

  星临将眼睛从孔洞处移开,单手托着下巴凝起眉来,他眼珠骨碌一转,脸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即开启机体内部的能源探测,霎时间,铺天盖地的嘀嘀声充斥在他的脑内。

  他立刻不堪其扰地关闭探测,眉毛却也舒展开来。

  他耐心地等待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机关巧扩的扣动声传来,他忙又趴到那窗户上的孔洞去看,只见那红衣人又凭空出现在房中,随即急匆匆地离开。

  待到那红衣人走远。他起身,转到屋前,将门轻开,纸片一样飘进屋内。像他之前对天冬信口胡诌的那句“我能看到痕迹”一样,和在千人坟坑中能看到血液黏连的路径一样,他能看到一串脚印,在墨蓝底色中,呈现醒目的澄黄,若有似无的,径直冲着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一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之前。

  那堵白墙上,有核桃大的圆形光斑,定睛细看,是澄黄色的指纹密集地覆盖在那块圆形区域。

  他步至白墙前,伸手触摸那处,试探着轻轻下压,下一秒,金石撞击声倏地响起,白墙上忽而出现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机关。密室。星临踏入通道幽长,手指抵着墙面前行,青石砖墙砌得严丝合缝,规整洁净,不是那种令人昏聩的地下囚牢,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藏宝室。他屏息潜入,用脚步丈量通道长度。

  “哈哈哈!”

  骤然响起一阵笑声。星临猛地顿住脚步。

  这笑声诡谲异常,带着粗粝的嘶哑,又含着陡然拔高的亢奋尖锐,通道空旷,那短促的尾音甚至在星临耳边回荡了一个来回,宛若关闭绞肉机时里面刀刃还来不及停止运作的余韵。

  被发现了吗?

  星临僵直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入口处安然无恙。

  “哈哈!”又一声短促笑声传来,他发觉那是从通道深处传来的,本着机器人不会轻易死亡的心态,他反而加快脚步去探寻那笑声。

  通道深处,他转过转角,两侧是几间紧闭的石室,他目光扫过雕工精湛的石门纹路时,那笑声也更加清晰——是从最后一间石室虚掩着的门缝处挤出来的。这尖锐音调说是磋磨神经也不为过,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惊肉跳的战栗感,抬手推开沉重的石门。

  一张苍老的脸,皱纹沟壑纵横,闯入他的眼帘。

  星临当即愣在原地,这与他预期的相差甚远,他原以为会看到什么丑陋骇人的怪物,没想到只是一个普通的暮年人类。

  只见这老人眉眼弯起,又短促地笑了一声,苍苍白发,笑容却含着一股子三岁孩童般的纯真感。她仿佛没看见星临,视线穿过他的躯体,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涣散地、开心地笑个不停。像是神智有损的模样。

  石室中只有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星临在光影明灭中打量面前人,她坐在一把铺着软垫的摇椅中,面容苍老却整洁,木钗,布裙,裙摆边缘一尘不染,再往下——星临的目光蓦然停住。

  这老人没有穿鞋,赤脚踩在摇椅踏板上,那双脚不是正常人类的皮肤,反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乌木色。他细看,那确实是一截润泽的乌木,被雕刻成人类足部的模样,每一处指节都惟妙惟肖。

  怪异笑声始终未停,一把尖刀似的不断戳刺星临紧绷的神经,金石撞击声掺杂在笑声中,轻微响起,随之脚步声响起。

  可能是红衣人去而复返。他一时慌乱之下,钻进这间房的橱柜中,他背靠着橱柜,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半点光亮,他像是自己钻进一个布满黑暗的匣子中。

  匣子外,那老人的怪异笑声终于停下了,声音变得轻缓,“你回来啦……”

  “婆婆,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走。”

  木制橱柜将外面传来的声音变得很闷,但也能隐约听出这声音是位年轻女子,有些气喘,夹杂疲惫。

  “去……去残沙城,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而且有最好的偃师!我多多赚些银钱,那样婆婆就可以挑最好的偃师,换上最好的腿啦,好不好?”

  “好,好。”老人满口答应。

  “那你到我背上来,这样快些……”女子倏地一停顿,“怎么了?你在指什么?”

  橱门外的对话忽然陷入沉寂,星临暗道不妙,不如先发制人,他的手立刻抵上橱门,想要推门出去。

  谁知,下一秒,锋利的撞击声炸响在他耳边,光线如饥似渴地簇拥进来,木制橱门上赫然一处大洞,木板断裂崩碎,是斧刃劈凿的痕迹!

  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碎裂声再次炸响,光源明灭,他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苍冷刃光,他一歪脑袋,下一瞬间,一把锋利的柴斧凿在他耳侧三寸的位置,几缕发丝被斩断,飘然落在积满灰尘的壁橱底部,如果他刚才躲闪不及,整个壁橱必然已经溅自己的莹蓝血液。

  不能再做这瓮中之鳖任人斧凿。

  他撞破橱门,翻滚着精准落地,抬起头望向攻击者。

  霎时间,两道视线锵然相撞,那女子举着柴斧,一张灿若桃李的脸,眉心一枚鲜红花钿明艳如火,少年单膝跪地,曳地的黑色衣袂边,是一块木屑,他抬眼,自下而上一道冷感凛然的视线。

  “你们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女子手中的斧刃如同她面上的敌意一般如芒刺骨,迎面袭来,逼着星临一个闪身直至石室门口。

  不由分说,又一道冷光袭来,星临轻巧旋身躲过,说话不妨碍跑路,“姑娘何出此言?”话音未落,他两脚已然踏出那间石室,迅疾地向来时的入口掠去。

  星临的一句疑问像是更加激怒了这红衣女子,她缀在身后,盛怒至极,一对远山眉紧紧拧起,将手中沉重柴斧掷在青石地面上。

  星临听到身后斧刃与青石撞击的声音,如同刚才的尖笑,在通道中显得锐利,同时又夹杂危险至极的意味。

  突然,原本昏暗的视线大亮起来,一股子灼人的烫意猛然袭来,他急急刹住脚步,面前的去路被挡住,炽热烈焰上下圈住了原本就狭窄的通道,熊熊火舌如同妖魔鬼怪般狂喜乱舞。

  他回过头,恰好看到那女子收回手,火光跃动间,那眉间花钿也恍若一簇燃烧的火焰,衬得她面上有股末路穷途般的狠意,“跑得倒是挺快,你主子已经在地府报名姓了,今天你也别想走!”

  话音未落,一条火舌横扫过来,带着凌人杀意卷上星临衣角,他脚尖一点,千钧一发之间险险躲过,落地时发出一声赞叹,“哇哦。”

  火焰极灼极烫,远远超过点燃取暖时的普通火焰,已经超出他表皮生物材料的熔点,如果被灼烧,就算他是千年后人类智慧的结晶也难逃报废的结局。他不禁开始思考在这个扯淡的魔法世界里,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快将自爆提上日程。

  好在这火焰虽然杀伤力极大,燃烧的时间却极短,他身后阻挡去路的火墙已经火势渐小,颓显出一个可供人穿过的洞来。

  他面前的攻势越来越疾,迅疾闪躲间,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他迫不得已展现了机器人钻火圈这一新式杂技,才得以如愿以偿,成功滚出了那通道入口。

  他借机快速后掠,一脚踹开房中门,在他即将跃上墙头一逃了之的时候,他脚下动作细微一转,足尖落在瓦片上时,反而借力向后翻,又落回了庭院中。

  他刚刚离开,一团巨大的艳红光辉就炸亮了他刚刚落脚之处,随即千万微小火苗在那处二次炸开,屋檐一角上的琉璃瓦霎时间四飞而散,化成风中一阵耀眼的亮粉。

  这女子确实是想杀了他。不仅是想杀,还想立地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火化仪式。

  他非逃不可。

  “站住!”

  随着那女子的怒喝声传到他耳中,甫一落地,灼痛再次如跗骨之蛆不依不饶地纠缠上他,他低头一看,万千鲜红丝线罗网一般缚上他的小臂。

  那根本不是丝线,而是那灼烈红焰凝成的极细火线,正常人触碰这滚烫火线,必定会痛到直接晕厥过去。

  星临不一样,他的疼痛阈值被他的前支配者人为调低,对常人来说只是轻微程度的疼痛,如纸张割伤手指,对他来说,是百倍的痛感,与尖刀抠挖脑髓的惨绝无异,可他偏偏不会晕。

  更不用提现下鲜红火线攀附,衣物焦糊,他被尖锐的疼痛狠狠攫住,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疼痛激起一连串怒意,他抬眼往向那红衣女子,惯常无害的一张脸流露出几分幼兽般天真的凶悍感。

  他手指颤抖地蜷起,恶念陡生。

  这一刻,他不想管这女子到底误会了什么,也不想顾及是否能洗脱自己的嫌疑。面对这位将痛苦作为见面礼慷慨赠予他的陌生人,他只想杀了她。

  胡思乱想间,更多的红线尖刺般飞速袭来,在他缩小的瞳孔中倒映出万千点璀璨亮光。

  红线即将刺入他皮肤的瞬间,深蓝暗光流转过他眼底的刹那——

  一道白虹般的亮光如流星直坠,与那密集红线迎头相撞,爆发出耀眼的亮,随即两道颜色各异的光芒霎时间同时溃散在空气中,在星临的视野中留下一大片光翳。

  一个白衣人落在他身前,恰好被那片永昼般的光翳包裹住,折扇刷然展开之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打不过就别硬扛,到我身后去,躲远点。”

  那边,鲜红丝线漂浮回那女子的两袖之间,映亮了她的冷冷目光,她嗤笑一声,“日沉阁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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